第五章 旧衣如新人如故

“琏姐姐,那边便是你家新添的妹妹么?”少女边问,边看了看身边人的脸色,想是不愿惹她不快,“生得倒也看不出是蛮样儿。”

“自然不会有什么异样。我倒觉得,果真是同一血脉。你不觉与阿越很有几分相似么?”唐琏笑笑答道。

和唐琏说话的少女是王府三房庶出的六娘子。她母亲虽为王家妾氏,早年间却是追随昆吾夫人出入战场的副将。子凭母贵,方氏所出的一双儿女在王家,地位反倒比一众嫡出的要高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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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叹女子这一生,哪怕拼却浑身解数得了多高功就,怕也总是要有一个命里的克星。方氏二十来岁才遇着了王家三郎,两人恋深情浓,方氏竟也不顾名分,下嫁为妾。

却说这方氏进了王府,不但没有仗着自己身有官职而不敬姑婆,但尽心尽力操持上下。怀上王家骨血后,方氏挂了印,全心于家宅。家人较之于王府几位正室,反而更以这方氏为尊,虽不能说,丝毫没有那依然手握兵权的昆吾夫人的原因,但方氏自身不出差错,且善于人际也是占了几成缘由的。

只可惜在这世间,越是做得好,越有人不以为然——十年前,方氏被王家一新娶的邙阳何氏记恨,想了狠招给落药害了,险些连方氏所出的一双儿女也一并去了,幸得方氏早早为她一双子女请来高人相护,这才免去一双孩儿的命劫。只可惜方氏自己却是回天乏术,在王三爷的怀里去了。

方氏被害一事当时闹得满朝风雨——那昆吾夫人与方氏识于幼时,真正是情同姐妹。当年方氏要下嫁王三为妾,夫人极是不满,几次施压逼王三休妻,奈何这王三虽是个痴情种,却也不愿就此害得发妻被休弃。然而方氏终是嫁了,且终被他王家人所害。昆吾夫人自是为此雌威大发,带着自家的红巾娘子军上门施压,直将事情闹到了皇帝面前。逼得王家何家都不得多做句声,只能看着官府将一干人等收押开审,重罪判下。之后,昆吾夫人又将方氏所出的王柯王娇一并带离王府,收在长安昆吾府养大。在这之间,昆吾夫人公告天下,将两个小娃儿收作了她契子女,办了好大一场仪式,长安所有达官贵人皆被邀请出席,见证的甚至还有宫里的一干皇贵。

昆吾夫人这是要给王柯王娇两姐弟一个大大的依仗,这样一来,不说王家上下,只怕是任一个长安权贵要想打这两姐弟的主意,都得好好掂量一下自己和昆吾府的差距。只要昆吾府一日不倒,王柯王娇就称得上是不可动摇。

有这重因由在,王柯没有进任一家地塾,而是在国子监进学,正是在唐起教下。王娇和唐琏很是熟悉,两人幼时便多有接触,性子相投年纪相仿,虽一个在长安常住,一个居于南府建安,却仍称得上是闺中密友。

此次,王娇与李老夫人一同自长安南下建安,见得好友,好不快活。却也听说了她家的这桩事情,虽是担心会有碍唐琏闺誉,但见她毫不挂心,也不知是想准了李家不会为这事儿作何反应,还是真心喜欢这新添的妹妹。

“母亲为这事情没少操心,虽然十三娘进府以来,父亲从未去探看过。不过,我知道她是伤了心了,想那塞外女子怕真是父亲心中大憾。”唐琏拉着王娇躲去一边低声道,“十三娘听说也只是在襁褓中时与亲母在一处,后来便被交予他人抚养长大,而她生母多年前便去了。”

“怪可怜的。”王娇似是想起了亡母,眼圈都要红了,“不过既然唐世伯决定让她入族归册了,今后就是你们唐家女了,有父有兄弟姊妹,自不会似以前那般凄楚了。只表姑怕是要伤心一阵了。”

唐琏拉过王娇的手:“傻妹妹,怎么就眼都红了?夫人莫不是对你不好?王世伯不也将你和柯儿看得极重?我母亲那里,多劝劝也就罢了。”

“琏姐姐说的是,是娇儿犯痴了。”王娇笑道,“那我也去和你这新妹妹亲近亲近,瞧她还是挺惧生的。”

此时的凉日花,靠坐在回廊柱边,自己不善诗词也不长书画,这点文墨不过是昂卡记忆中残剩相授,哪里是可以与人抒情论景的。所以她没有和众人坐在一块,倒也没离群独坐,只是在圈子边上,不时回应身边唐珊的探问,多数时则在看着廊外的雨水打在卵石径上发愣。

“妹妹。”唐琏与王娇相携而来,坐在了凉日花一侧,“这位是王府的六娘子,闺名是个娇字,最是可亲好相与的。”

“这位妹妹可是已过了十六小诞?”王娇笑盈盈的问道,“估摸着是要比我小上一些的,那我就托大叫声妹妹,这里是我平日里戴在身上的一块玛瑙衣环,初次见面权作小礼了。”

凉日花看了看唐琏,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便谢着收下了,想了想又从腰上摘下一个圆月似的银色荷包递过去:“这是我在漠上的朋友为我编的花茎荷包,不必放香料就能长香不褪,便做我的回礼。”

“呀,这是什么花茎,确实满透清香呢!”唐珊闻得声音也转身过来,“是编的么,手艺真好。只是这荷包上的字是什么意思啊?”唐珊指着那一轮圆月上一小串墨字问道。

“那是蛮文,写的是我的蛮文名字。”凉日花犹豫一会才道,“是用仓树汁写上去的,编荷包的花茎用仓树花粉渍过了,不腐不坏不褪色的。”

“那十三娘的蛮文名字却是什么呢?”唐珊想是刚才饮了几杯下肚,此时双颊透红,眼睛发亮地看着凉日花等她回答。

“凉日花。”凉日花平平说道,“摩尔木.凉日花。”

“那这荷包上有妹妹的闺名,总不好就这么给了我的。”王娇笑着将荷包交回凉日花手中,上下看了看又笑道。“我看,不如妹妹将头上这朵锦芙蓉回赠于我吧,手艺看着很不一般啊。”

“娇娘,要十三娘头上的芙蓉花,自是可以。”唐珊掩嘴笑道,“不过十三娘头上无花装饰了,只怕是要弱了颜色,那你怎么着也得为她添个新饰吧。”

唐琏见唐珊不依不饶,敛了颜色,正想着要不要说什么,王娇却在大袖下按了按她,起身呵呵笑答道:“那是自然,我这便带着十三娘去我屋里寻件好看的,定要你这妮子没话说。”

说完,王娇一手拉着唐琏,一手挽起凉日花,向众人告了辞,沿着回廊往南苑内居而去。

“真的不用再给我找什么头花了,这锦芙蓉我还有一朵,这一朵你自取去便是。”凉日花不愿多生事端,在路上一再推辞。只是王娇向来与唐珊不对付,这会儿更是不愿让她有话可说,定是要凉日花去她那里挑件头饰。而唐琏深知她这好友性子,只怕是要她把所有头饰都一股脑给了凉日花,也要和唐珊争这口气的,想着反正日后替凉日花再回件东西也就罢了,也就由得王娇在屋里翻来找去。

“娘子,不是还有一身府里上年新裁的衣裳?夫人说是颜色太素了不适合您,便从未着过留在了建安?”王娇的贴身女婢在一旁见自家娘子乱糟糟地四处寻找,不禁提到,“正是合衬十三娘的模样呢,且那身衣裳另配了一枝绢花,俱是芙蕖斋的手艺,绝不会失礼于人的。”

王娇侧首想想:“倒真是有这么套衣裙,速取来与唐娘子试试,我要看看这个唐珊还能有什么话说!”

女婢去取来了衣裙——果然是素色精致,若不是凉日花血统有异,较一般汉人女子更要白净许多,这般颜色又如此精工细料,上身也会显得穿衣人浊重不堪。

换上了衣裙的凉日花肤白清透更较之前,许是衣料映光所致。螓首微垂,颀颈掩在长发中,露出的几分仿佛是玉石光色。眉目清远的凉日花,似乎最是适合这般的打扮,那称不上浓丽的五官在极致清淡里反倒添了些颜色。

“果然妹妹的模样极是适合这身。”王娇上下看了看,上前挽了凉日花臂道,“琏姐姐,你且瞧是不是?”

唐琏颔首笑回道:“这可算合了你的意了,只累了我俩。回府后必是又会被母亲好好说道的,贸贸然收了你的礼,这万一你起了什么坏心思,要把我家十三娘拐了去可怎么算!”

凉日花没想到唐琏竟然也是会说笑的,这点饶是让她难以想象。不过这也说明唐家四娘子也是常人,会和亲近的友人说上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这让凉日花顿觉自在了很多。

“不过,这身实在太素了,今日是喜乐的日子,终归是不合适。妹妹还是换上本来的衣衫,待到回去以后让府里的针线好生修改到合度。”王娇想了想说,“哪日咱们约了一同去林子里玩,妹妹倒可以着这身,必定让一众以为妹妹是林中女仙出世。”

王娇说的林子,是前朝的皇家林场,不过新朝北迁都城,留下残林破水,倒也在多年来建安大家的修缮下,成了如今的秀林乐水,各家在林苑区各有别院,花木层层,碧水粼粼。季暖时,最多湖边牵马漫步湖中扁舟畅行的少年男女,全然一处贵族子弟的游乐场所,更也成了这满是诗书文气的旧时南都最为诱人的去处之一。

凉日花不置可否,其实她都不知道,要在这个自己毫无归属感的唐府待到几时。似乎只在等待一个离去的理由。便因为如此,一切似乎就都无所谓静候了。

不过,此时的凉日花还是乖乖地换回了自己那身衣衫,任唐琏往头上簪了一支八宝簪,却是唐琏取自自己发中:“这是五郎赠于我的,只是借与妹妹今日用罢了,不必挂心。”唐琏浅笑着小声说道,成功让本要说什么的凉日花静静颔首。

外面的雨渐渐停了,一众闺阁娘子们散坐在曲折长廊之中,莺莺燕燕伴着香氛华服,凉日花却在丝丝怀念漠上的策马驰骋。

离开大漠时,她曾在深夜被几声长昂的狼嚎唤醒。循着声音找去的凉日花看到了——看到了那头在在昂卡的描述中想象过的赤目白狼,在月华下流光游转的皮毛,夜风中微微侧首,看过来的一眼,仿佛便确认了这个披头散发而裹着长巾赤着双脚的少女,正是曾经挚友玩伴的一点骨血。

“呜——”狼王轻声像是在呼唤谁,凉日花还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一股突然出现的力量撞倒,却倒在了一团毛茸茸暖呼呼之上。听得身下的喘息声,凉日花才发现自己是倒在了一头半大的白色巨狼身上。在几步外,狼王身边也绕着两只称得上是幼狼的小家伙,而自己身下这头约莫着也能说是个少年狼了。

原来,狼王也有了家庭和子女。凉日花下意识地把手按在了胸口,那里挂着狼王留下的一支口笛,大概是娘亲曾经的物事罢。

唐琏见凉日花掩在胸口,过来探问:“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适?”

“只是略有些气闷,许是这湿潮扰人。”凉日花忙解释。

“我们准备去林子转转,你要是不适,便唤人乘车先回府亦可,不必勉强。”唐琏小声说着,“只是记得莫在外边多做停留,也别忘了差个人来报声平安。”

凉日花正觉得与众人言谈不合,能自行先回府最好,忙点头称是。

叫来柳敷,令她去备好车马,凉日花在一名王府女婢的指引下,往侧门而去。

一路分花拂柳,女婢带着凉日花穿过夏日青葱的庭院。突然,在前面带路的女婢停了下来,躬身向着一片矮树林后的哪里行礼道:“郎君。”

听得是男宾在前面,凉日花犹疑起来,究竟是该上前行礼还是索性避过去。

“后面的是什么人,怎么不出来行礼?”王质透过树杈隐隐约约看到了个人影,本以为是另一个女婢,却不见那人上前来行礼,朗声问道。

“回郎君的话,这是——”女婢顿了一下,才道,“这是老夫人的客人,身子不适要先行回府。”

“这样,那我们先走开。你引着客人稍待,一会再过。”王质想了想,招呼本在花树下三三两两散坐着的众人往偏厅里去。

“振澈,我约了友人在清湖楼,你可要去?”凉日花听得一人问,这个声音低沉不似旁人,一听便分辨出正是那借雨相戏的登徒子。

“哦?居然能请动你引荐,这倒是让我生了意思。”答话这人声音倒没什么特别,四平八稳,语气平淡。只是这“振澈”两字引得凉日花一阵怔忪——这振澈会是那个自己识得的李振澈么?大概还是不会这般巧的罢。

如今的情形,让凉日花对于见到李振澈愈加的期待,不为别的,只为能有一个真真切切认识自己的人来坐下说说话——至少是一个真切认识凉日花的人。

正想着,前边引路的女婢回身道:“娘子,可以过了。”

说着,领着凉日花又是一阵穿梭。

好半天,凉日花才终于踏出了王府的门,柳敷已经在自己的马车旁候着了。凉日花被柳敷搀扶着上了车,妥妥地放好帘布,马车一路往唐府而去。

行到半程,凉日花问身边的柳敷:“柳敷,这建安城可有个清湖楼?”

柳敷点头:“是有这么个地方,就在清湖边上,是个专吃素菜的地方。说起来,这家菜馆的主家倒是有些传奇。”

“哦,怎么说?”

“清湖楼本是城里一处老酒楼,东家祖上便是做吃食起家。奈何几代下来,大约是把财气都耗尽了,几乎要失了祖上传下来的铺面。却不想,这家却出了个手段一流的年轻娘子,立了女户后投身这清湖楼,大刀阔斧一路新招新菜新门路,硬是将这垂垂欲倒的清湖楼博得了个起死回生。”

凉日花听了若有所思:“这女户却是为何?”

“娘子,若非如此,秦家娘子又何能自在地在清湖楼抛头露面、商场拼杀?”

“竟是为此……”凉日花默然了。

“不过——”柳敷想了想还是继续说道,“虽是自立女户,似秦家娘子这般人才的女郎,又怎会没几个爱慕她维护她的男子。”

凉日花抬起头来看向柳敷,只见她说起这个秦娘子,满脸向往,原是对人家好生仰慕:“柳敷,这秦娘子是不是貌美智绝,又兼亲和大气?”凉日花笑着打趣,只因见柳敷一派慕色难抑。

“娘子,奴下有一表妹便在秦府侍候秦娘子,归家时便常向奴下讲起秦娘子的好处,所以——”

“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你这么说,倒勾得我按捺不住地想要会一会这个秦娘子了。”凉日花只觉这个秦娘子大概和自己这段日子所见的府家娘子们大有不同,有了与之结识的兴趣。

“这个——”柳敷听了却是脸色一变,“大约不妥。”

凉日花一愣,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还是压了下来:“我不过这么一说,不必当真。”

“娘子也别这般气馁。”柳敷见凉日花一下子没了兴致,也怕她心里难过,忙又开导,“迟些日子入了册,便向老爷讨个许,下帖子邀秦娘子来府里一见便是。”

“也好。”凉日花没了说话的兴致,闷闷地倚靠着车壁而坐,听着车外传来的人声发怔。

“吁——”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娘子,前边好像出了事,路给塞住了。”驾车的把式闷声道。

“柳敷,你去瞧瞧,要是小事,咱们就等等。不然就让把式换条道吧。“凉日花要柳敷出去看看情况。

车门帘便掀开一角,柳敷躬身钻了出去。凉日花有些倦,正想寐一会,却听得车外传来柳敷和人对话的声音——

“我家娘子正要回府,却不知这表演要等多久后才结束?”这是柳敷的声音。

“阻了娘子的路,真是该死。”说话的是个女子,声音明媚,“不过这表演估摸着还得小半个时辰,不如娘子且换条路?”

“也罢,我去回禀我家娘子,秦娘子请了。”柳敷说完便又上了车来,“娘子,前边正是清湖楼在办庆典。”

凉日花笑开了:“这秦娘子倒真是有些花招,想必这会清湖楼里该是人声鼎沸了。咱们便换条道回府吧。”

“车里的是唐家娘子罢?”这次又换了个男子的声音,柳敷得了凉日花的示意,忙又钻出了车厢。

“我家娘子不便出来相见,不知这位郎君有何贵干?”柳敷上前行礼后问。

“是这样,清湖楼为了壮声势,特别为府家娘子们也备了专门的坐席,有帘幕相隔。不知,唐娘子是否有意一去?”

此时的凉日花不知从哪里来的气不顺,许是在这样四处拘束的环境下憋了些日子,今日猛然有了放肆一把的机会,实在不想放过:“柳敷,你先进来。”

柳敷又进了车厢:“娘子,您不会是想要去吧?”

凉日花望向柳敷,下颌不自觉地微微抬起:“怎么?我要是去了又怎样?”

柳敷抿了抿嘴:“娘子要是去了,只怕,只怕四娘子不说,夫人也会责罚奴下的。更不论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奴下估计会被夫人发卖了出府。“

凉日花愣住了,那口刚刚提起的气,又落了下来:“罢了,你去回绝了吧。咱们换条路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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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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